狡兔三窟!記者臥底揭秘“亮碧思”傳銷的“人頭生意”
畢業(yè)6年,在惠州國企上班的程序員朱可生活和工作一直很穩(wěn)定。今年1月4日,12年未聯(lián)系的初中同學、Francine Holding Limited(弗朗爾集團有限公司)經銷商陳玲出現,給他的生活帶來了變數。
在老同學的指引下,短短幾個月,朱可花了30多萬元買Francine的商品,躋身“初級區(qū)域獨立經銷商”。他想退貨,但發(fā)覺自己連商品都沒見過,拿回錢的辦法是追加投資或拉人入伙。
“碰上傳銷了。”朱可恍然醒悟,但為時已晚,他工作辭了,債臺高筑。
在朱可的策應下,記者佯裝新人,臥底數月,重走了他的“入局”之路。記者調查發(fā)現,Francine這家香港公司與傳銷組織亮碧思有著千絲萬縷的聯(lián)系,其核心商業(yè)模式也是“人頭生意”。
設局
變身成功人士的老同學突然找來
2014年大學畢業(yè)后,朱可留在珠三角工作,收入不高,但生活也過得去。
“哈嘍,老同學。”2020年1月4日,久未聯(lián)系的初中同學陳玲突然通過社交軟件和朱可打招呼。朱可驚訝地發(fā)現,12年不見,老同學成了“成功人士”,朋友圈內容是隔三差五的旅游,精致的下午茶,還有鼓舞人心的雞湯文章。
朱可對陳玲的生活充滿了羨慕。當陳玲提出可以帶他一起參加線下“大咖云集”的聚會時,他認為自己“中了大獎”。事后回想,他如是說:“這就是他們營造的人設,讓你相信他們過得很好。”
就這樣,陳玲成了朱可的“貴人”——帶領新人進入組織的人。朱可說,今年8月至11月,他一共買了30多萬元Francine的商品。Francine是香港公司,自稱主要經營紅酒、美妝、日化等商品,在內地有著數量龐大的經銷商。
10月5日,在朱可的帶領下,記者參加了Francine經銷商組織的“大圍”——經銷商與新人的線下聚會活動,地點在廣州市天河區(qū)興盛路的一家桌游室,活動主題是狼人殺游戲。參加的人有“P仔”(新人)、初級區(qū)域經銷商和高級區(qū)域經銷商。
記者注意到,經銷商們大都衣著華麗。男生梳著油頭,穿著襯衫,腰間皮帶的名牌logo明晃晃地展示出來。女生則身掛名牌包包,香水濃烈。
朱可很吃這一套。程序員的工作單調枯燥,社交不多,“大圍”不僅填滿了空虛的周末,還讓他感覺找到了興趣相投的朋友。
在持續(xù)3個小時的“大圍”中,經銷商們不談論公司,一切都像一場純粹的游戲。
“大圍”結束后是“小圍”——新人、初級經銷商、高級經銷商3人的聚會,重點是高級經銷商向新人傳授人生經驗。
對接記者的高級經銷商是何霖。長達兩三個小時的對話完全由何霖主導,他不帶停頓地講述自己的成功經驗——在“貴人”的帶領下入行做外貿,實現了財務自由,目前追求更高的人生目標,例如環(huán)游世界、做慈善。
朱可說,活動結束當晚,他就被何霖、陳玲要求上報記者的思想動態(tài),并要進一步描繪他們的成功之處,讓記者產生仰慕之情。
洗腦
玩游戲聽分享會跟著干一定賺錢
Francine經銷商鐘情“寓教于樂”,最受歡迎的是“現金流”游戲。游戲開始前,玩家需選定人生目標,如開著飛機環(huán)游世界、成為全球慈善大王。游戲會觸發(fā)許多隨機事件,如金融風暴、政策變化,玩家需要作出判斷、抓住機會,獲得財務自由。
10月16日,記者受邀玩這款游戲,地點在天河區(qū)合利天德廣場某間酒吧,抬頭就能看見廣州塔。游戲尚未開始,經銷商帶著新人不斷拍照,時不時拋出一句,“這樣的生活可太享受了。”
記者發(fā)現,“現金流”游戲難度不高,玩家最后都能實現財務自由,唯一會遇到的問題是自有資金不足。此刻,如果玩家猶豫,在旁指導的經銷商便會大喊:“你可以找朋友借錢,等財務自由了,再還他不就得了。機不可失,趕緊借錢啊。”
一場“現金流”游戲約持續(xù)3個小時,期間,經銷商們不斷向新人灌輸觀念:抓住機會,放手一搏;利用人脈,互幫互助。
當天游戲結束后,又是“成功人士”分享經驗。
除了“大圍”“小圍”,Francine還經常組織線上“商機分享會”,上課的人需繳納99元聽課費。10月20日,記者參加了一場“商機分享會”,軟件顯示一度有200多人與會。分享會形式類似電視臺的訪談節(jié)目,有一名主持人、兩名嘉賓。
2個多小時的分享會,猶如一場群口相聲,兩名嘉賓是捧哏,主持人是逗哏,三人相互配合,告訴新人們3個簡單的道理:傳統(tǒng)行業(yè)沒有前途;建立渠道,尋找更多的經銷商進行合作;機會出現就該毫不猶豫地抓住。但唯獨沒有聊到產品是什么、有什么功效、市場反應如何。
分享會過程中,全員禁言。為了保證聽課質量,每名新人都有專門的經銷商監(jiān)督。他們在通訊軟件上實時分享聽課心得,并詢問新人的意見,掌握新人的內心想法。
記者發(fā)現,分享會無非是經銷商給新人建構起一個看似觸手可及的未來:只要跟著他們走,一定能賺錢。至于商品是什么,不重要,反正是進口的高端貨。商業(yè)模式想不通?那是你對互聯(lián)網賺錢模式不了解,需要再學習。
套路
商品竟然不能賣發(fā)展下線才有獎
雖然經過“大圍”“小圍”“聯(lián)誼”“聽課”,但記者仍是一個“P仔”,距離初級經銷商——拉下線產生利潤的最低聘級,還差一大截。
但通過10多名Francine經銷商的講述,記者得以還原剩余的“入局”之路。
首先是“考察”。新冠肺炎疫情發(fā)生之前,經銷商會在時機成熟時,提出帶新人去香港總部考察,每人收取5000元到6000元不等費用。疫情期間,通關不便,經銷商會在內地開展線下課堂,收取費用。“他們會找一個酒店,或者包一棟別墅來進行線下講課,省內他們一般選在廣州、深圳、珠海等。”反亮碧思傳銷聯(lián)盟發(fā)起人李晟說。
朱可到過香港“考察”。大公司、產品多、大咖云集、財富的天堂……這些是他對Francine的印象。
林小新也到過香港“考察”。他記得,在分享會上,很多“大咖”上臺分享致富秘訣,高喊“只要投入多,月入十萬、百萬不是夢”,現場多名高級經銷商曬出獎金支票。會議過程,有上線“領導”為了表揚剛入行的經銷商,當場開出16萬元“支票”獎勵。
在這種氛圍下,朱可、林小新都開單了,成為初級經銷商。
朱可花了62569港幣,委托“貴人”在公司開出他的第一單(俗稱“大單”)。記者看到,朱可拿到的單子是提貨單,上面列了紅酒、香薰等產品。他至今沒有到公司提貨,因為合同約定:商品只能自用和送禮。
這意味著,他無法通過銷售產品獲得利潤。
獲得利潤的路只有一條,拉人頭。朱可說,他成為初級經銷商后,就有了發(fā)展下線經銷商的資格。每個下線開出一個“大單”,他可獲得14360港幣獎金。以此類推,下線又可以發(fā)展下線,從而形成金字塔騙局。
記者采訪發(fā)現,實際上,新人成為初級經銷商后,短時間內很難發(fā)展到下線。高級經銷商為了拿到更多獎金,往往會要求初級經銷商“套架”——自己先出錢一次性開5個“大單”,日后再轉給下線。
于是,拉人頭的生意無限循環(huán)。
真相
“簡單來說就是亮碧思分公司”
記者發(fā)現,在發(fā)展新人的過程中,經銷商十分謹慎,從不提公司的名字。直到開單簽合同,才有機會看到Francine字眼。這到底是一家什么公司?
“簡單來說就是亮碧思開了個分公司Francine。”李晟說。李晟是亮碧思傳銷受害者,曾一度負債幾百萬元。退出后,他發(fā)起“反亮碧思傳銷聯(lián)盟”,致力幫助傳銷受害者脫離組織。
亮碧思是跨境傳銷組織,全名亮碧思集團(香港)有限公司,英文簡稱DCHL。這家于1998年在香港注冊成立的公司,最初經營香熏精油,后又增加了化妝品和紅酒,在內地未持有直銷牌照。
記者查詢公開資料發(fā)現,早在2009年,媒體就報道了亮碧思跨境傳銷,被內地警方查處、打擊。2013年,國家工商總局公布打擊傳銷十大典型案例,亮碧思名列其中。那幾年,在廣東省工商局、省公安廳的部署下,廣州、深圳、珠海、韶關、惠州、東莞、中山等地聯(lián)合對亮碧思傳銷活動開展多次打擊。
朱可等十多名經銷商也認為,Francine是亮碧思更名而已。他們提供的資料顯示,Francine與亮碧思除了名字不一樣,公司產品、銷售模式高度相似,宣傳冊印發(fā)的內容如出一轍。
他們還發(fā)現,Francine公司經銷商提供的Inovital品牌保健品的產品資料中,檢測報告中送檢單位均顯示為“亮碧思集團(香港)有限公司”。
公開資料顯示,2017年,深圳福田警方偵破了亮碧思在內地涉嫌組織、領導傳銷一案,抓獲25名犯罪嫌疑人,涉案金額高達2億元。多家媒體報道該案時,均引用犯罪嫌疑人的供述,證明亮碧思團隊不斷變更名稱,其中包括SPN、明昇(又名Francine)、THY(又名詩貝朗)以及SGB。
據李晟反映,雖然警方一直大力打擊亮碧思,但亮碧思更名之后以Francine、詩貝朗等身份在廣東等地活動,會員人數眾多。南方日報、南方+客戶端記者采訪了10多名Francine經銷商,他們投入超過500萬元,卻一無所獲,負債累累,現正尋求警方的幫助。(注:文中人物均為化名)